今年3月末,摄影师蔡山海沿太行山脉北部采风时,路过山西省忻州市代县的一个村庄,被锣鼓声吸引,闯入了一场乡村葬礼。
葬礼属于77岁的老人张福青。送别老人后,蔡山海在出门的一刻,一抬头看到了门楣上的一行手写文字:“新疆喀什到2026年后将开始成为亚欧非三洲的30亿人口世界最大物流十万亩市场。77岁的我张福青将能去看看吗?”再一回头,门口照壁上的一句发问将他定在原地:“宇宙有多大呀?”
蔡山海将福青老人写满庭院的照片写成笔记,发到社交平台上,引发众多网友转发评论。受访者供图
福青老人以满墙文字的形态被更多的人记住,但他只是蔡山海记录的芸芸主角中的一个。几年来,蔡山海以山脉和河流为线索,以“平推”的形式,走访一个个县城和乡村,寻找他作品的主角。他们之中,有在荒原中央搭建九层“城堡”的“失败者”,有在天然溶洞的酒窖里醉酒起舞的“守窖人”,还有终日在县城大街上骑车游荡、给别人带去欢乐的“傻子”。
与新京报记者通话时,蔡山海正开着他那辆开了十年的黑色轿车,行驶在河南周口市烟雾山一带的乡道间。蓝调时间(摄影中日出之前和日落之后的短暂时刻)刚过,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现在是麦子成熟的季节,能闻到麦香,骑着电动车和摩托车的人们零零散散地经过,远处升起袅袅炊烟,更远的地方亮起星星点点的灯。
穿行在这样的风景中,他与新京报记者聊起了他镜头对准的县城、乡村和身在那里的具备强烈精神特征的“走地仙”们。
蔡山海:最近二十天是七八年来我说话最多的一段时间。我在小红书上发了福青老人的帖子后,粉丝量涨了5000多,有二三十家媒体采访我。
网帖爆火之前,我一直有种一个人在孤独地摸黑前进的感觉。以往我的家人和朋友没人关心我的拍摄,他们只知道我在做一件很酷的事情。我也很难有机会,如此详细、具体地和别人交流我拍摄的故事和作品背后的想法与个人表达。
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记录张福青这类普通的人故事是否有意义的。网友和媒体的关注让我更加笃定,普通人的故事是值得记录的,大家看到这些打动我的人物的时候也会产生一些共振共鸣。未来我也会更笃定、更有动力地以一个普通人的视角继续记录这些普通人的故事。
蔡山海:那天吸引我的是院子里的锣鼓声特别响亮,老远就听到了,于是我知道这里有人去世了。
从好久之前开始,我到每个地方逢红白喜事必进。那天我原本的想法是看看葬礼上有没有体现山西当地特色的节目表演,这样我可以拍摄记录一些山西的风土人情。
锣鼓响亮,但整个葬礼气氛是悲伤、凝重的。我端着相机踏进院门的时候,满院子人都在看向我这个闯入者。福青老人的小儿子踉踉跄跄地走过来,眼睛里的泪还没干,问我是干嘛的,我很礼貌地说明来意,提出想拍照片,他就允许我拍了。全程我拿着相机在葬礼上很自由地拍照,和人们聊天。
在山西、山东、河南一带都有这样的传统,一旦村里有人去世了,逝者的子女都要叫喊号子,呼吁村里的人和陌生人来送逝者最后一程,来送行的人越多,越能体现逝者的德高望重。一个陌生人造访葬礼,对逝者家人来说不仅不是打扰,反而是很有面子的事。
开始我压根没注意墙上写的字,拍完葬礼上的乐队,我刚要迈出院门,头一抬就看到了门楣上那一行字:“新疆喀什到2026年后将开始成为亚欧非三洲的30亿人口世界最大物流十万亩市场。77岁的我张福青将能去看看吗?”
我再一回头,门口照壁上那句“宇宙有多大呀?”惊雷一样劈了过来,我瞬间呆住。我是一个喜欢文字的人,这两句话足以勾起我的好奇心。于是我退回来,再一次回看,才发现了整个庭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蔡山海:首先击中我的就是这句“宇宙有多大呀?”因为宇宙有多大,我也很关心,很想知道答案。
比起当时当刻的震撼,这些文字对我的后劲是更大的。我用手机拍下照片的时候,不是把它当做摄影作品去创作的,没什么构图和技巧,只是为了把那些文字拍清楚。有些文字在拍摄的时候并没来得及细看,当天晚上我就迫不及待地在电脑上整理那些照片,一张张地放大,看清楚上面的文字。
看着那些文字,我开始想象写它的人的模样,想象他在踩着凳子、爬着梯子,或者蹲下身子写下这些文字时的场景。
这一次我仔细地读了他给出的答案:“太阳表面温度6000度(℃),中心1500万度(℃),体积是地球130万倍,重量四(是)地球33万倍。飞机飞到太阳20年才能到。月亮体积有地球四十八分之一,星星有2000亿颗。”
当我意识到我参加的是写下这句话的人的葬礼,向地球上的人类传递这一句话的人,已经从这个地球上彻底消失了,我就决定要回去看看。他是谁?叫什么?从前做过什么?家里有几口人?我必须得了解得非常清楚。
为表尊重,我特意等到头七过了才又回到老人的院子。这一次我和他的小儿子有了一次比较详细的交流,知道了这样一些问题的答案。他给我看了父亲的照片,跟我想象中福青的样子相差不大。福青的形象在我脑海中更具体了,对我而言他不再是一个葬礼上的陌生老人,我了解了他的愿望、他生活的细节、他关心的事情,我与他产生了更深的羁绊,这时,我的难过到达了顶峰。
蔡山海:我希望在我的作品中,我与被摄者是有联结的。一方面能够呈现人物与环境的关联,我不拍游客照,因为人物虽然在环境里,但和环境丝毫没有关联,我希望拍摄的人是真实、地道的,能与环境产生交融的人。
另外,我希望能呈现一个人强烈的精神特征,前提是这个人物是有精神世界的人。我把这个系列命名为“走地仙”,精选了一些有代表性的人物和作品分享到了小红书上。
蔡山海:今年2月份,春节刚过,我在贵州兴义县遇见了陈天明。他在一片荒地中央,耗时6年,盖了一座9层的简陋“城堡”,很像宫崎骏电影里哈尔破破烂烂的移动城堡。这座“城堡”是一栋违建,除了最底下两层,主体都是木结构,这些木料靠钉子或绳子连接,看起来摇摇欲坠,他为此惹上了官司,成了被告,还败诉了。我拍下他和城堡的照片发到小红书上,有网友评论说“就是一堆破木头”。
也许这座城堡在真实的生活中是毫无意义的,但是建造者陈天明的精神堡垒。他告诉我,他今年38岁,单身,也算是一个“文化人”,千禧年初曾在南京读大学,学的是数学专业。毕业后在江浙一带做过小生意,2018年回到家乡务农、搞养殖,一直亏损。现实层面他是个失败者,就像这座破烂的“城堡”,他通过一层一层地垒房子来构建自己的精神世界,还有就是读书,“城堡”里也有他的书,哲学的、历史的,他在“城堡”顶端读书、听音乐、喝茶、看风景。
远处是群山和城市的高楼大厦,眼前绿地黄花,陈天明的“城堡”遗世独立。他带我一直上到了这栋房子的9楼,只有三平方米,他开心地坐在最高处,用一个音响放音乐,音乐声很大,但身处荒原,不用担心打扰邻人。乐声中,他向我讲述着远处的风景。那一刻,我在他身上看到了“逍遥”。我用相机把这个瞬间记录下来。
还有一位“仙儿”是广西百色一个天然溶洞酒窖的守窖人。他给一个老板看守酒窖,算是“隐”在这一个地区,每天没事儿做,就是酿酒、喝酒。我在溶洞里陪着他喝酒、聊天,聊他的经历和家乡,喝醉了,他一时兴起,就打开手机放音乐,伴随音乐手舞足蹈,转圈跳舞,提议让我给他拍张照。于是,我得到了一组很满意的环境肖像,我认为那组图捕捉到了这个人身上一种属于流浪者的不羁的气质。
蔡山海:除了习惯性地关注红白喜事,我还会关注庙会。北方庙多,庙会也频繁,比如每年农历三月初三王母诞辰、四月初八佛诞日、六月二十四关圣帝君生辰及九月初九重阳节这些特殊的日子都会举行大型庙会,大庙会前后还有小庙会。这种场合当地人特别多,我带着相机过去,一面记录当地传统习俗,一面和庙会上一些传统的手艺人、匠人聊天,打开他们的话匣子,找到我想找的人。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疯狂地刷抖音,在县城刷抖音和在大城市刷抖音完全是两个世界。你在北京、上海刷到的视频可能都是不认识的美女网红、吃喝玩乐。但是你一旦来到了县城,刷到的是一些很具体的生活,谁去世了、谁结婚了、谁在干嘛。呈现在你眼前的是一个很丰富、真实的世界,当地人可能身在其中,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我就对这些人和故事特别着迷。
年初,我在河北邯郸大名县就以这样的方式刷到了一个“快乐哥”,每天都能刷到不同人拍的他。他每天在大街上骑个自行车,龇两排大牙,笑呵呵的,路过的人就去和他聊两句,他很热情地回应,当地人就把和他的互动过程发抖音上,很多人看。有网友评论:“正常的人羡慕疯了的人。”
每一个县城都会有这么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我老家县城也有一个,只是那个人去世了。我对“快乐哥”太好奇了,我必须去邯郸大名县找他,搞清楚他是谁,曾经受过怎样的精神创伤,他为什么每天骑着一辆自行车到处乱转?
蔡山海:福青老人的事火了以后,我回老家休息了将近20天。我和我的朋友、家里人聊天,话题离不开吃什么、去哪玩、谁挣了多少钱很成功。这些价值观让我头很大,我无比痛苦,想要逃离。
我曾经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厌倦那种朝九晚五、机械化模板化的城市生活,认为一切都毫无意义。在路上遇到的这么多具体的人,和他们的交流,观察他们在土地上扎根活着的方式,看到他们对自我的坚持,对我是一种能量的补充和疗愈,我乐此不疲。
也是从他们身上,我认识到,人们的生活的常态就是平常的甚至是痛苦的,种种问题摆在我们眼前,生存的问题、生活的问题、生病的问题、家庭的问题、情感的问题,解决这样一些问题让我们得到一丝快乐,也是处理问题的过程让生活变得具体、真实。
蔡山海:我昨天从江苏镇江老家出发,现在正在河南省周口市扶沟县烟雾山一带。此刻,我正慢悠悠地开车行驶在乡道上,这辆车我开了十年,走南闯北、布满尘土。蓝调时间刚过,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绿色麦田,现在是麦子成熟的季节,能闻到麦香,骑着电动车和摩托车的人们零零散散地经过,远处升起袅袅炊烟,更远的地方亮起星星点点的灯。
蔡山海:因为我老家就在江苏镇江一个28万人口的县城。我也在大城市生活过、旅游过,觉得这些大城市之间没有区别,无非只是换个地方喝奶茶而已。但是每个省市的县城和乡村各有当地的民俗文化特色,具有城市没有的人文气息和生活质感。
相比于快节奏、始终在变迁的城市,县城和乡村的变化和发展是缓慢的、落后的。我们这些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人,小时候经历了拆迁,到城市生活之后又比较频繁地更换住所,内心始终根植着一种很重的漂泊感。我才30出头,已经更换了10来个住所了,始终在漂泊,这让我内心对不变的东西非常向往。
新京报:你去过这么多地方,哪个地方的气质是你念念不忘,有长期记录的欲望的?
蔡山海:兰州。我去过四五次兰州,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旅行就是从那里开始。我认为每一个地方就像人一样有属于自身个人的性格,我喜欢他的寂寥。
让我始终念念不忘的一个场景发生在2018年的兰州,黄河边的茶座上。那时,我刚辞去家乡工厂稳定的工作,自学摄影,打算走自由摄影师的路。简单的桌椅随意地支在岸边的柳树下,5块钱就能买一盖碗可以无限续水的“三炮台”(当地果茶),在这里消磨一下午时光。我面对野生的黄河坐着,柳树在我身后随风摇摆,黄河水就在我的脚边一下一下地拍击岸边,空气中是黄河特有的干燥气息。世界都清静了,我仿佛能听到水中砂砾旋转摩擦的“沙沙”声。我就那么坐着、发呆,疯狂嗑瓜子、疯狂“炫”花生,什么都不想,也不拍照,任由黄河水溅了我一身。
很可惜,这样的兰州只能留在我的记忆中了。现在要想再感受这种场景,需要去到黄河沿岸甘肃的其他县城。
蔡山海:明线是以省份一个县一个县地“平推”。“平推”是个网络游戏用语,指简单粗暴、不走捷径,以一种很笨的方式去走访每一个县城。它能让我以一种用脚丈量的精确度,更中肯、具体地考察、记录每一个地方。
暗线是沿着山脉或者河流行走。山里发展比平原慢很多,有更多植被,我觉得山里住着神仙,能看到很多“魔幻”的画面。整个山西都挺令我惊讶的,尤其是晋北。三月初,我从河北井陉太行天路进入山西大同,沿着太行山脉一路向南,被沙尘暴堵在了晋北的忻州,那里遍地是黄色,时间仿佛是凝固的,住宅建造、当地人的穿着打扮还像是30年前的样子,村里几乎全是老人,看不到年轻人,得到乡镇一级才能看见小朋友。就是在这个行程中我闯入了福青老人的葬礼。
我也曾经沿河流行走溯源,走过长江流域也走过黄河流域,那也是截然不同的景色风物。长江是很工业化的,你能看到江上船只来来往往,沿岸很多吊机和厂房;而黄河给我的感觉更接近古人,黄河禁止营运,河面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滔滔河水,在河边可以感觉到一种穿越古今的历史时空感。